汤响松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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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起灵心里一紧，还是让老爷子知道了。

 

他自认为将吴邪藏得足够深，解决吴邪的危机也是借齐羽做挡箭牌，老爷子知道的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姓氏，天底下那么多姓吴的，他怎么知道那个人是吴邪，还是身为吴家长孙的吴邪？

 

然而此刻他无力也不屑多想，反正迟早是要摊牌的，张老爷子自己查清楚了，也省得他费一番口舌解释。

 

短短几秒，张起灵脑子里千回百转，片刻后只面上露出些许惭愧的神色，恭敬道：“事急从权，当时无暇多想，是我莽撞了。但现下木已成舟，当务之急是解决张家的困境。”

 

“你搞出来的烂摊子，让小辈去收拾。张起灵，你自己说说，合适吗？”张老太爷难掩失望地看着他。

 

“我闯的祸我自然会负责，继承人继任后，交接工作和集团面临的所有问题我都会参与解决，直到集团运营恢复到事前状态。只是换掉我，一些场面上的事情会容易许多。”

 

“权宜之计？”张老太爷睨着他，神色晦暗不明。

 

“不，我正式辞任。股份全部转让，彻底退出。”张起灵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
 

张老太爷眯了眯眼睛，不说话了。

 

张起灵恭敬地垂手站着，低眉顺目，耐心地等待着老人家的答复。不知过了多久，张老太爷略显疲惫的声音才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：“你为了吴邪，竟然做到这个地步？”

 

这句话没头没尾，张起灵却听懂了。而且凭借这句话，他推测老爷子知道的内情一定不少。他坦荡荡地点头，正视着老人家洞若观火的眼睛：“是。”

 

“那你想过，卸任族长，和吴邪在一起，你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吗？”张老太爷也回视他，沟壑纵横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，昭示着这位迟暮老人宝刀未老的精明通透，“你告了霍家千金，又打了邱家少爷，现在还和京城的政治搅合在一起，前两个也就罢了，左不过是私人恩怨，可最后那位是个不择手段的主，他既然能动吴一穷夫妇，一个小小的吴邪，又有何难？你先在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却毫发无伤，不是因为你是张起灵，而是因为你是张家族长！没有张家的庇护，这三方势力，要弄死你和吴邪，就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。”

 

每一句话，像巨石一样砸进张起灵心里，震颤着他因吴邪的告白而短暂昏聩的神智。他从一开始为吴邪所做的一切，都依仗着张家族长的权利与地位，如果没有掌权人的身份，他便一无所有，不能为吴邪做任何事情。

 

张家是张起灵手上最好的一把刀，但是，拿起刀，他就不能拥抱他，放下刀，他就不能保护他。

 

张老太爷把对面男人脸上的茫然无措看进眼里，他毫不留情地继续丢下更巨大的石头：“不妨告诉你，B市那边有消息传过来，那位已经查到吴邪头上了，过不了几天，就会有所动作。”

 

“吴邪根本什么都不知道！”张起灵打断他。甚至连张起灵自己，都不知道吴邪父母被杀的原因，只能猜测是一个事关高层的政治秘辛，更别提连父母是谋杀致死都不清楚的吴邪。

 

“他不会信这些的，他只要确保死无对证，万无一失。当年没有斩草除根，是他最大的失误。”张老太爷冷冷道。

 

张起灵的脸霎时褪尽了血色，他僵硬地站着，四肢被钉死了一样动弹不得。

 

张老太爷淡漠地丢下一句话：“你好好想想吧。”便离开了书房，留下张起灵一个人在这里。

 

 

一直到暮色四合，小厨房做的晚膳香味缭绕着整个大宅，张起灵才从紧闭的书房门里出来，他面色平淡如水，看不出什么端倪，向张老太爷问好时神色一如既往的恭敬有礼。

 

“留下来吃饭吧。”张老太爷坐在餐桌前道。

 

张起灵没说什么，点点头，拉开椅子坐在了他对面。

 

饭吃到一半，张老太爷忽然说：“今天的话，我就当没有听见。”

 

没听到张起灵的反驳，知道他这是默认了，老人家继续说道：“张家这些小辈里，我最看重你。启山虽然是我的亲孙子，但是年纪太轻，心思浮躁，难当重任。其他扶不上墙的更不必说。你当初既然拼了命也要拿下族长的位置，以后的路再累再苦也要走下去。”

 

“张家，不能毁在你手里。”

 

餐桌对面的张起灵自始至终垂着头，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，半晌，他轻轻地应了一声。

 

“是。”

 

吃完饭，张老太爷擦了擦嘴角，掀起眼皮看了张起灵一眼，道：“眼睛这么红，这两天没休息好吧？今晚别急着回去了，在这里住一宿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张老太爷又瞥了张起灵一眼，嘴巴动了动，最终什么都没说，让管家推着他上楼了。

 

这小子看样子被打击得不轻，得给他留点时间自己疗伤。

 

当天晚上，张海客接到了远在东北的族长的电话，吩咐他把吴邪转到张家注资的私人医院里，派专人看护，但不能做得太明显，另派几个信得过的张家人暗中保护。

 

张海客一一记下，听着张起灵的声音明显沉重且疲惫，担忧地问了一句：“京城有动作了？”

 

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，张海客又问：“那您什么时候回来？吴邪今天问了我好几遍。”

 

族长那边很久没有声音，要不是通话时长一直在增加，张海客都要以为对方挂断了。

 

“过两天就回去。”张起灵最后说。

 

对于张起灵突然心血来潮回东北老宅的原因，张海客并不知情。他隐隐约约感觉到族长跟吴邪两人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异样，具体哪里奇怪也说不上来，想起今天吴邪坐立难安的样子，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地对张起灵说道：“那您尽快呗，我看吴邪好像挺想您的。”

 

回答他的竟然是比刚才语气更加低沉的一声“嗯”。

 

族长似乎并不高兴，难道他马屁拍到马腿上了？张海客万分后悔自己多嘴，寻了一个借口匆匆挂掉了电话。

 

张起灵坐在房间的地板上，张老太爷腿脚不好，老宅的独立地暖早早地生了起来，房间温暖如春，即使席地而坐也丝毫不觉得冷。张起灵却怕冷一般蜷缩成一团，如坠冰天雪地，筋骨肌肤滋生出彻骨的寒意。

 

四周很安静，房间久无人居，干净整洁却没有一丝人气。即使此刻有一个大活人在这里，呼吸声也轻得像随时都会消失。顶灯被张起灵关掉了，只开了天花板四角的夜灯，将一切笼在朦朦胧胧的暗影里。

 

老宅庭院深深，张起灵住在最里头一进加盖的三层厢房上，透过窗子能看见前院星星点点的灯光，映着满院发黄的落叶。

 

忽然想起之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，在千寻湾的摩天大楼之上，他望着窗外万家灯火，少年坐在身旁，目光幽远平静。

 

那个时候，他多么渴望能将他留在身边。

 

如今却要亲手把他推远。

 

在做出这个决定前，他在书房里沉默地思考了整整六个小时。

 

形势分析、利弊权衡、风险预判，商场厮杀打磨出来的绝对理性使张起灵明白，这个决定必须执行，刻不容缓，但往往到最后一步总被他推翻。

 

原因无他，不过是他舍不得。

 

他想，怎样才算爱一个人？

 

他一直认为，和吴邪重逢，是命运给予的可遇不可求的机会，他抓住了，不择手段，步步紧逼，进到与吴邪没有距离，撞破吴邪坚硬的保护壳，两个人都鲜血淋漓，痛苦且快乐地拥抱。

 

然而现在，他必须退，越远越好，替吴邪隔绝所有潜在的危险，哪怕死生不复相见，从此退出吴邪的世界。

 

他想，他大概是爱吴邪的。即使接下来他要推开他、欺骗他、伤害他，但最终，他是为了保护他。

 

 

这一晚，张起灵打了三个电话。一个打给他的私人房地产经理人，一个打给了从事护照和签证办理工作的朋友，一个打给了伴月集团的老总王胖子。

 

既然他没有办法和吴邪一同走下去，那么就让他帮吴邪铺平未来的道路。让吴邪以后的每一步，都能走在他的心血之上，前程似锦，余生好梦。

 

而梦里，不必有他。